丰子恺 海内存知己,天涯若比邻
丰子恺先生对传统绘画的继承绝不仅仅是笔墨、宣纸的延续,他以观照古今的浩阔眼光,关注现实。他在《谈中国画》一文里曾尖锐指出:“……岂毛笔和宣纸,只能描写古代现象?为什么没有描写现代生活的中国画出现呢?为什么二十世纪的中国画家,只管描写十五世纪以前的现象呢?……现代人要求艺术与生活的接近。中国画在现代何必一味躲在深山中赞美自然,也不妨到红尘间来高歌人生的悲欢,让艺术与人生的关系愈加密切,岂不更好?”
丰子恺能有如此深刻清醒的见识,得益于他本身是文学家的缘故。20世纪初叶,文学革命与思想革命几乎是同步的,那时先进的知识分子都积极致力于政治体制的革命。而美术相比文学就显得明显滞后,华君武曾说过,漫画就是画思想。“子恺漫画”能一鸣惊人,固然有他综合素质出众的客观有利条件,最重要的还是其思想与时代相吻合,代表了先进文化的走向,受到读者喜爱实在是理所当然。其中最精彩的便是现实题材中的诗意风格。
真空妙有的诗意境界
诗意是一个抽象的审美境界。丰先生的绘画实践与宗教性、审美性和中国传统诗文化相结合,形成了“古诗新画”的独特风貌。它是中华灿烂文化的一部分,也是人类精神宝库的一部分。诗云:“春有百花秋有月,夏有凉风冬有雪。若无闲事挂心头,便是人间好时节。”这诗说的就是把现实境界,提升到真空妙有的诗意境界,他的漫画就是从现实中提升到从容不迫、自然和谐的诗意境界。其充满诗意的漫画很多,如《借问酒家何处有,牧童遥指杏花村》,唐代杜牧的诗《清明》:“清明时节雨纷纷,路上行人欲断魂。借问酒家何处是,牧童遥指杏花村。”已成为一代又一代人的清明之歌。子恺先生却以“春雨”、“断魂”、“牧童”、“杏花”、“酒家”组成了一幅典型的现实题材的中国山水画,余韵邈然,耐人寻味。
《一枝红杏出墙来》画题来自宋代叶绍翁的诗《游园不值》:“应怜屐齿印苍苔,小扣柴扉久不开。春色满园关不住,一枝红杏出墙来。”这首诗本是读书人无所不晓的,子恺先生把春色比喻为新的事物、新的发展,是任何势力所阻挡不住的,红杏引来了双燕,使春天更加祥和。春色在这么一“关”一“出”之间,冲破围墙,溢出园外,显示出一种蓬蓬勃勃、关锁不住的生命力度。后人更赋予这两句诗以生活的哲理:新生事物一定会冲破重重困难,脱颖而出,蓬蓬勃勃地发展起来。又如《落红不是无情物,化作春泥更护花》画题来自清代龚自珍的《己亥杂诗》其五:“浩荡离愁白日斜,吟鞭东指即天涯。落红不是无情物,化作春泥更护花。”落红,本指脱离花枝的花,但是并不是没有感情的东西,即使化做春泥,也甘愿培育美丽的春花成长。不为独香,而为护花,充分表达诗人的壮怀,成为传世名句。
丰子恺继承传统中国画诗书画结合的艺术表现形式,他认为古典诗词篇幅短,字数少而精,但包含的内容却广而深,画家若能有诗人的眼光和丰富的想象,哪怕是平凡的画面一经题上诗词,寓意就更深刻了。如《门前溪一发,我作五湖看》,他为避日寇而逃难西奔,刚安顿下来,看见房前的一条小溪,想起江南故乡的运河、西湖、太湖……《折得荷花浑忘却,空将荷叶盖头归》画的便是江南水乡的夏日,突遇雷阵雨,小女孩们把荷叶当伞,盖在头上挡雨,刚折的荷花也忘拿了,此画优美而有趣。
我们看丰子恺的画,仿佛在诗与画的时空中来回穿梭,反复观赏,在“物情皆备”中获得“诗中有画、画中有诗”的多重艺术享受。他的古诗新画,将画的静态形象化为动态形象。画因诗而活、诗因画而发,两者相得益彰。
以诗情烘托画意
其古诗新画创作,得益于他对生活的细心观察,得益于他深厚的文学功底,所以在画中题写的诗文并非画面简单的注解,也并非仅起调整画面重心的作用或增强画面形式美感。而是在精深厚实的学识支撑下,以诗情烘托画意,给以思考的空间,加深人们对作品的理解。通过诗的美化产生“诗画相映”的韵律。如《遥知兄弟登高处,遍插茱萸少一人》画题来自唐代王维17岁时写的诗《九月九日忆山东兄弟》:“独在异乡为异客,每逢佳节倍思亲。遥知兄弟登高处,遍插茱萸少一人。”改革开放后“每逢佳节倍思亲”这句话,尤其在节日被频频使用。意思却不单指自家的亲人,也包括港澳及台湾同胞、海外侨胞……画面中的人物虽小,但形象刻画得十分深刻,抬头仰望天空,寄托了无限的思念,此诗句已成千古绝唱。
《海内存知己,天涯若比邻》出自唐代王勃的诗《杜少府之任蜀州》:“城阙辅三秦,风烟望五津。与君离别意,同是宦游人。海内存知已,天涯若比邻。无为在歧路,儿女共沾巾。”可以说是家喻户晓,意谓四海虽广,但只要彼此相知,即使天涯相隔,也会如同近邻相处一样,从而表现了当代人志在四方的豪迈情怀。《前日风雪中,故人从此去》画题出自两汉佚名的古诗《步出城东门》:“步出城东门,遥望江南路。前日风雪中,故人从此去。我欲渡河水,河水深无梁。愿为双黄鹄,高飞还故乡。”深山茅屋,平坡上主人兀立,显示出友情的珍贵,山路盘旋令人想起“故人从此去”的悲壮。
子恺先生现实题材的古诗新画带来了清新脱俗的艺术感染,引入心灵的是一种宁静祥和、天人合一的境界。这种境界通过自我调心,达到精神上的超脱安宁,可以说作品中始终包含着“情”字。能把自然当人看,能化无情为有情,这便是他“物我一体”的境界。在他的心中,人与物、天与地已呈现出一种“混一”状态,这种状态与中国画意境中的“情景交融”、“物我贯通”是一脉相承、不谋而合的。如《黄蜂何处知消息,便解寻香隔舍米》取自宋代翁卷的诗:“行遍江村未有梅,一花忽向暖枝开。黄蜂何处知消息,便解寻香隔舍来。”此画歌颂了梅花迎寒而开,也称赞了黄蜂的勇敢勤劳,代表了人们对生活前景的向往;《自扫雪中归鹿迹,天明恐有猎人寻》来源于唐代陆龟蒙的诗:“万峰回绕一峰深,到此常修苦行心。自扫雪中归鹿迹,天明恐有猎人寻。”动物是人类的朋友,为避免猎人的捕杀,寒冬半夜起来扫雪迹,屋主人的善良之心跃然纸上。
毋庸置疑,“古诗新画”意境的构成是丰子恺学识修养、生活体验、绘画技巧等多方面要素的集中体现,充分显示出其作品博大精深的意境。这些作品充满诗情画意,造型简洁,用笔流畅,色彩丰富的诗意漫画,具有超时空的永恒艺术魅力,是中国的、也是世界的传之久远的艺术珍品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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