现代意义上的“艺术”一词,源自西语,指绘画、雕塑等方面的技术、技巧或作品等,和汉语里的“艺术”所指的对象“六艺”和“术数”略有不同。做“才能”和“技术”讲时,汉语里“艺术”一词的所指要复杂和丰富一些,其中“艺”指涉的是礼、乐、射、御、书、数六种技能和本领,“术”指的是医、方、卜、筮等技能和本领。如《论语·雍也》云:“求也艺。”何晏集解引孔安国曰:“艺谓多才矣。”朱熹注云:“艺,多才能。”而《广韵》则释“术”为“技术也”。如《孟子·公孙丑上》云:“矢人惟恐不伤人,函人惟恐伤人,巫匠亦然,故术不可不慎也。”这时候,艺和术还是分离的。《后汉书·伏湛传》中较早见艺、术连用,其云:“永和元年,诏无忌与议郎黄景校定中书五经、诸子百家、蓺(古同艺)术。”这里的艺术和现在所谓的艺术在含义上多少是有些出入的,但不管怎么说,作为一种才能或技术,“艺术”一词的古义为我们今天理解艺术的本质是非常有帮助的——追根溯源才能避免断章取义。
既然艺术本身就是一种技艺的象征,则艺术同时也是一种手段,而不纯粹是指一种心灵的活动。即便是作诗,在古希腊也被看做是一种技艺,可见现代意义上的“艺术”被赋予了更多形而上的色彩。是什么促使艺术从手工艺(西方传统绘画属于手工艺的范畴)中分离,从“认识自然”走向“认识自己”的道路上来的?前者正是科学研究的对象,而后者则成为艺术的终极追求。当然,这亦可以看做是艺术这门学科在发展过程中的一种必然。
事实上,西方艺术一直以来都没有离开过“技艺”的轨道,尤其是艺术史上的两次科学性革命——透视学、解剖学的应用和照相术的诞生,更是把艺术与科学紧密地串联在一起。说到底,科学技术不可避免地改变了人们的世界观,同时也影响到了人的心理活动;反过来,科学世界本身也可能成为艺术研究的众多对象中的一种,基于此,科学的方法自然也就在艺术作品中有所反映了。
当然,指出艺术与科学的“联姻”,并非说明艺术和科学之间没有明确的界限——事实上,在古希腊时期,艺术创作和科学实践并没有分开,而是在人类的认识轨道中相互渗透、并行发展——就像弗拉基米尔·索洛乌欣说的那样,科学虽然“能搬动珠穆朗玛峰,但却丝毫不能把人的心灵变得善良。唯独艺术能够做到这点,况且——这是艺术最主要的、永恒的目标”。文艺复兴尤其是启蒙运动之后,艺术真正成为对“人学的研究”的学科。
尽管如此,从艺术史的角度来看,“绘画是一门科学”的观念还是深入人心,并一直影响着人们对艺术的看法以及艺术家的创作。如果说文艺复兴以前关于艺术与科学之关系的看法还处在朦胧阶段,那么,达·芬奇的这个观点无疑明晰了艺术与科学之间的关系。为了证明“绘画是一门科学”,达·芬奇不仅热心于艺术创作和理论研究,研究如何用线条与立体造型去表现形体的各种问题,同时也深入地研究自然科学。为了真实感人的艺术形象,他广泛地研究与绘画有关的光学、几何学等多种学科,并把研究成果广泛地应用到艺术创作中去。
颇值一提的是,达·芬奇无疑是一位百科全书式的人物,集画家、雕塑家、寓言家、发明家、哲学家、音乐家、医学家、生物学家、地理学家、建筑工程师和军事工程师等身份于一身。尽管达·芬奇认为“绘画是一门科学”,但他并未简单地把艺术等同于科学,他提出这个观点是有其时代背景的。我们无需再说明绘画与透视学、解剖学、光影学等作为科学的诸学科之间的密切关系,只要明白一点就足以明白达·芬奇提出“艺术是一门科学”的良苦用心。自古希腊以来,绘画一直被看做是一种技艺,画家不过和手工艺者同类,社会地位极为低下,远远低于科学家,甚至要低于诗人。此前,琴尼尼就已经试图提高绘画的地位,把绘画从手工艺的圈子里解放出来。他说:“不论是在那个时候,还是现在,技艺是要求科学知识的,创造第一种技艺需要一定的科学知识,而创造第二种技艺需要更多的科学知识。科学是最令人可爱的,它成了双手活动的根据。有一种技艺叫做绘画艺术,绘画具有幻想性,绘画通过人的双手才能获得看不见的东西,借助于幻想的影子把看不见的东西变成像自然的东西一样,并且需要用笔把它们固定下来,表现那种没有的东西。”
明了这一原因,再来看达·芬奇所谓的“绘画是一门科学”的说辞就不足为奇了。他希望通过把绘画向科学靠拢的方式来提高绘画的地位显然是“别有用心”的。为此,达·芬奇不仅通过自己的雄辩反对绘画是“机械艺术”的说法,还通过把绘画和诗歌做比较来阐述“画胜于诗”的理念。诚然,不管是把绘画和诗还是把绘画和音乐做比较,达·芬奇都希望通过绘画更具科学性的根据来提高绘画的地位。
艺术史上的第二次技术革命——照相术的诞生对艺术创作的影响不可谓不深远,即便像印象派这种热衷于户外写生,沉溺于光学分析(光学理论被广泛应用于艺术创作,亦是科学对艺术产生重大影响的一个明证)的艺术流派,都不排斥对照片的采用,那些现实主义(以及写实主义)艺术家就更是趋之若鹜了。甚至不乏有人担心“照相术的诞生及其在生活中的广泛应用会不会削弱艺术的发展,甚至导致艺术的消亡”。担心自然是多余的,但也从侧面说明了一个事实:不管在任何时代,科学都以其独特的方式影响或者说刺激着艺术的发展步伐。
20世纪以降,艺术更是呈现了万花筒式的繁荣,如果说在此之前,传统还在主导着艺术发展的方向的话,在此之后,尤其是20世纪中叶以来,传统与现代似乎被割裂了。在所谓的现代、后现代艺术中,艺术家们已经开始争相借助科学的手段来进行艺术创作,而在当代艺术领域,更是到了近乎滥用的地步,各路豪杰轮番上阵,乐此不疲。光影艺术、梦幻艺术、3D艺术、大型装置,甚至是极端的写实主义等,无不与科学技术成了至亲。艺术似乎成了科学的一部分乃至是附属品,以往任何时候“绘画是一门科学”的理论都没有现在被阐释得如此淋漓尽致。大家所熟知的艺术家蔡国强就是典型的“科学主义”艺术家。
不可否认,透视学、解剖学、光学、照相术等都曾对艺术的发展产生过积极的影响,但盲目崇拜各种新科学技术手段的艺术创作,似乎已经背离了艺术的初衷。人工智能的发达程度甚至已经实现了艺术创作的“无人”化,“智能艺术”似乎不再是危言耸听。如此任由其发展,则“美在形象”的艺术终会被“美在概念”的科学所吞噬。当然,利用科学手段对艺术创作进行辅助,亦不是什么“狼来了”之类的警号,我们要理性地看待艺术与科学之间的关系,承认艺术与科学从来就没有完全分开过的事实,艺术始终跟随科学的发展,不断地调整着自己的方向和位置。科学让艺术呈现了形式的多样化,艺术让科学不至于变得那么冰冷。
我个人并不反对“艺术是一门科学”的观点,亦不反对科学对于艺术创作所产生的积极作用,但绝不鼓吹艺术的科学主义。恰好相反,我始终认为艺术应该是形而上的。艺术家不能完全抛弃科学的影响而独立创作,但可以让科学服从于心灵、技术服从于情绪,让艺术真正成为研究人性、使人向善的学科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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